——刘禅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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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出东门的时候光线暗淡,拉开帘子朝头顶望,天幕变得愈发深广,像一个倒悬的昏暗湖泊。湖面蒸汽升腾,无数水珠被迫降落,进而化作一片没有破绽的箭阵,铺天盖地而来。天下起了雨,我从未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雨。地面被袭击得发出瓷碎的声音,周遭空气充斥着屠戮的鱼腥。我身后的大队人马浸淫在漫天大雨中,像极了崩溃中的鱼群。标识着蜀汉的旗帜在风雨飘摇中失去了应有的姿态和尊严,仪仗专用的长柄斧钺因失去重心开始交头接耳,盖过身后的钟鼓律,合奏出一段段不曾有过的戏谑音乐。
我大概用了半生的时间才明白什么是战争,为了弘扬权力的光泽而进行着的上位者的自我标榜,抑或是为了欲望而巧妙地作下生死承诺。那些激扬的语言,伴随着熊熊烈火带走了伤感的灵魂,而死者本身仍饱含着生时悲壮的余温。一部分侥幸活下去的人,作为俘虏或人质,手足无措地赶赴一个路途遥远的陌生地,只为给那些气息尚存的胜利者献上一台荒谬而有趣的活剧。
这雨妨碍了我欣赏成都城的光景,雨后我即无法再与这片土地亲近。我已答应司马昭,以成都为礼换来休战。作为回敬,司马昭派人请我前去许昌赏他的秋菊。日落之前我必须动身,有人从涪江烽火台上遥望梓潼道,魏国士兵的营帐像花粉一样密集而带有传染性。我知道那是战争的符号。
在一段坚实而漫长的岁月中说服自己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把这片备受侵袭却仍旧庄严富饶的土地毫无保留地献出,以一个投诚帝王的姿态加入活剧表演者的行列,以此终结这场持续百年的乏善可陈的战争。我能做的仅是以达观的态度面对毁灭,以减轻这最后时刻的痛苦,并夸张地为这份痛苦粉饰一张春光一样的面容。作为帝王,我可以活得隆重而典雅,动员我血统中天赋的热情与浪漫来展示我一切行为的天经地义。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时刻都在担心自己会走到台下失声痛哭。我分明地感觉到隐蔽在我内心深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忐忑与尴尬。
我那时年幼无知,遇到让自己特别难堪的时候就喜欢躲到万象宫后院的假山里。那座假山特别大,从云南运来的镂空巨石精巧地罗列在一起。我就在那些空心之中东躲西藏。直到有一天我意外地从那座假山底下跌出了宫外。那真是一份伟大的收获,我来到了拱桥集市,看到卖糖人的老头三五下就勾勒出一只凤凰,很多和我一般大小孩童围着老头叽叽喳喳像一群扑腾的麻雀。人潮最汹涌的地方一对兄弟在表演川剧,他们身强体壮皮肤黝黑,嘴里竟能喷出一条条火蛇。表演完喷火后他们蹿到红幕布后面,等到再出现时就完全变了模样,他们穿着文生的戏服带着大花脸面具,随着乐曲调子的起伏他们的面具迅捷而优美地变换着,如我当时变换不停的心情。我在那次漫无边际地游走中成为当时那个世界最为虚心的看客,我第一次知道我所拥有和炮制的那个天下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些记忆依然支撑着我今天对天下的看法,天下其实并不是一份伟大而博爱的情怀,天下只是一件不得已而为之的并不光彩的事。天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又是皇族最大的敌人,你必须无时不刻保持着对全天下人的警惕,因为难保他们会在某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颠覆你绝美的生活。而生活?生活本身只属于规则下的想象,属于隐秘的愿望。当你一旦获得愿望中的生活,它便变化了容颜。也许会如你所愿美丽依旧,也许只是一张没有生机的面具。
大雨依旧无边无际,已然已经看不清五米开外的景象。我下令他们收起兵乐,默行即可。太监通报快到锦官城了,“皇上,锦官城曲艺闻名天下,您看要不要……”我从车架上下来,只带了四五个随从,在一把明显不合时宜的大华盖伞庇佑下,缓缓向锦官城深处走去。那绝世的歌声从酒家的微红灯火中飘扬而出。“皇上,此女唱的是《商律 焚衣》”
“离家去国,三十有一年
绿草凄凄,无尽缠绵依恋
红芳开尽,直把那衷肠诉青
你看这一江涪水,你看这如黛苍山,都没有丝毫改变
我明知你不会为我驻足
你执意要把素衣焚去,跨上非凡的的卢
为了梦中的功名,为了金碧辉煌的成都……”
——史曰:刘公嗣献蜀,以安乐公保全,其心疾无解世人解之,其悲鸣无听者众,故八载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