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婴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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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揣着寻找美的坚定信念,战战兢兢地开启历史庞大厚重的封盒。那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语气庄严地封存着以往的人和事。我像个存心反抗父亲训令的孩子那样义无反顾地掀开它,激动地反复告诫我自己一定要找到美好,因为我内心除了崇拜和感激之外一无所有。于是冒着被人指责为杜撰的危险,我急切地用想象力装点那些遥远的生命,热情地同我大魏先祖一道生活。我勇敢地将内心私隐如数交付,任他们负载着我的灵魂演绎他们伟大而豪迈的爱情与权谋。最终,我兴奋地发现,他们重又回来,站在我面前,是那样年轻。他们搂着彼此的肩开怀大笑,迎着一轮无比炽烈的骄阳。
在骄阳多情的芒辉中,我看到十四岁时的我那张娇艳欲滴的面容。那是一个金黄的午后,荀彧面露喜色地疾走,那个时候他如此年轻,步履矫健、面色丰盈,活脱地像一个小商贩。“丞相,何真求见。”而我爷爷盛气凌人地坐在那张龙雀大椅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扶着膝盖,他由于刚过中年而显出了肥胖消褪的迹象。我当时正躲在红木屏风后面偷看。 “把另一个人也请出来吧。曹婴!”他发现了我,我极不情愿地走到殿前,许褚龇嘴大笑迎上,一把将我拉到他身旁。“许褚胖子一身汗臭和猪肉。”我的话引得朝堂上下嬉笑一片。许褚愣愣着看着我爷爷好像在寻求帮助,爷爷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却对我回以微笑,我当时第一次在男人的舞台上赢得了胜利。
“来,胖子我问你,那个何真是什么人。”我低着头小声问许褚。
“好像是个铸剑师。嗯,俺不知道。”
“你就这点出息?”
“当许昌城以它优美的身姿呈现在我眼前时我马上被它折服。雍容、华贵这是我所能给它的形容。”何真不知不觉出现在大殿上,他优雅的语言像给一张粗糙的宣纸泼了一瓢水墨。我循着这画的源头望去,那是一张更为精美的画,高高的鼻梁像刚毅的山脊,徐徐散开的笑容明亮无比,我十四年的生命所孕育的全部朦胧的向往终于第一次拥有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形象。后来我知道他是幽州神匠何淳的儿子,奉命从家乡来,为我爷爷铸造一把堪比青钢的宝剑。剑,一个多么神奇的字眼,它顺理成章地成了我顽劣青春中涤荡着的一条清澈的河。
爷爷安排他去到一个专门的铸造间,他要在六个月的期限内铸成宝剑。我那时跟爷爷找尽一切理由要去“督造”,爷爷拗不过我就由着我去了。何真从不像其他人那样,用笨拙的演技来曲意逢迎,他说:“你不要老是这么看着我,要你来看剑不是看我。你是我见过的最不称职的督造官。”他的严肃总是能被我的嬉笑轻而易举地化解,我去捣鼓风箱,说“何大人,你看小女的架势可否?”他笑了,说:“甚差!”每一把胚子铸成后他都要院中舞弄,我坐在青石台阶上双手托着下巴,看他忘我地挥舞,我逗他说:“你的剑法比爷爷差远了,没杀伤力,像舞蹈。”“套路如何并不重要,读懂敌人强于包装自己,习剑和阅人一样,因为自私而葬送。”我作揖,露出恳求的表情:“求何大人赐我一个生还的机会。”他开始他教我,扶着我的腰,握着我拿剑的手,我跟他一起移动和挥舞,就像他的影子。
“永远不能让你的臣下误认为他们得到的,哪怕是一碗粥,都是他们应该拥有的。要让他们明白甚至连周遭空气的存在都源于你的慷慨。”这是爷爷对帝王之道最精妙的领悟。我敬佩他,因为他内心那坚强庞大的理性;但同时又畏惧他,因为他的感情正在被思想冷冻而渐失了温度。在宝剑铸成的那天何真请辞被拒绝,我爷爷冷冷地说“我给你的东西太贵重,你怎么能走呢?”我知道必须帮何真逃走,那天夜深我拉着他向南门狂奔,我们联手解决了沿路所有侍卫,我像是着了魔似的欢欣鼓舞,看着我的英雄远去,消散于那场鱼肚黎明精心炮制的演出。
“若要找我,来巨鹿。”这是他最后的话。多少年后,我怀抱着对剑的热情所向披靡,当初那个顽皮公主已成为王朝最骁勇的将军,但没有人知道今天的一切得益于一位像流星一样划过我生命的人。我不止一次地去巨鹿寻人而无果。后来身边的人接连过世,我的孤寂更无处伸张,直到遇到一名来自巨鹿的饥民。他吃着我施的粥讲着一个行侠仗义无名剑客的故事,我饶有兴致地听他讲故事,血液中却攒起着年轻时的激情,还没听他把故事讲完,我早已策马飞奔像一束光,奔向我思念的人们,奔向骄阳中心。
——史曰:曹婴无字生卒不详,其生之谋伐功数无载,死之安乐悲痛无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