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亮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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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春光的回忆,缘起那片晶莹俏丽的湖面。常欢没有丝毫挣扎地遁入湖中,面对死亡前的一刻我确信他是微笑的。他的双臂舒缓而自然地举起,那对临别水面的手掌曾经对他心爱之人施加过刻骨铭心的柔情。他像玉如意一样散放着祥和的白光,缓缓下沉时仿佛天然抵御着湖水墨汁的围攻。他典雅的身姿突然之间具有了向上的活力,轻轻摆动双臂,让自身的消失不再迅猛。他突然又睁开双眼,依旧光彩明亮而情感丰富,说话时缕缕气泡上升,仿佛为他最后的唱词制造浓墨重彩的声势。
常欢第一次出现就是在那个宴会上。那年江东观莲节,建业被装点的像一个出嫁的女人,吴宫上下漆上骄傲的金黄,达官贵人们满面红光。他当时一袭白衣缓缓走来,眼睛像一潭深水,笑容像春天里一束明媚的阳光。他来舞台中央献唱,奇特的声线中有男女两声争辉,那声场磅礴大气,音色空灵而纯净,每一句都冲击着我柔弱寡闻的听感。那一刻我内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震颤。那声音分明由天国倾泻,不是人的咽喉而是一件惊世骇俗的器乐。
“谪放大乐令、谏议大夫常纲之子常欢。哦不,不应该说‘子’,因为是个阉伶。”我姑姑全主威仪无限地坐在我旁边,她直视前方的双眼未曾看我就似乎已经阅读了我的表情。
“他是专门唱歌的阉人吗?”
“是乐器。放逐贵族为了保存后代的娇贵血性,送他们入乐府,从小受极端训练,后经‘合礼’割去男根,便有了那样一副声音。”
“您能把他赐给我吗,作为今年观莲的礼物。”
“你是皇上,这天下都是你的。找我要什么赏。”她说完这话便离开了。
“封歌者常欢御前典乐侍卿,赐‘绝唱’金匾,即日起入住东宫,恢复其亡父前朝大乐令之名。”
从此常欢成了这冰凉东宫唯一的春色。他绝伦的歌声,优雅绰约的身影,口中那些儿时乐府伤感而艳丽的遭遇,那些有关爱与欲不符合年龄的精美论语,都成了我尚显生疏的外部世界诱人的内涵。日复一日,他为我梳头唱着吴楚失传的绝律,我在他背上画下梦中的市井人生。他依偎在我身旁说:“皇上,常欢只属于您。任何邪魔都斩断不了我对您的感情。”而我拿出一切深情直视他的眼睛。
全主眼中的我是多么的荒谬和疯狂,“你到底是帝王还是一个歇斯底里的乞丐?”她封自己的孙女为后,我悲痛地接受。常欢安慰我:“崇高的人可以拒绝选择婚姻作为爱情的形式。将婚姻这样一个稳定平庸的形式作为爱情的封赐,这本身就是亵渎。” 我内心悲愤与感动交织,唯一能做的是在心中划出一块洁净的田地留于我至死方休的爱人。
坚守得越牢就会冷漠得越久,我的婚姻无可挽回地崩坏,成为全主发动灾难的理由。“以折磨一个爱你的人来证明给你爱的人看,这是一个多么卑劣的行为。”她软禁了常欢,我身边的亲信也被换走,我连跟他书信来往都变得困难无比。我强行去见他,却导致了他的悲剧如一场暴雨。全主以“二宮构争后株无遗”的罪名削去了他的两只耳朵,后来他的喉咙又因一篮岭南话梅“意外”被毁,那个曾经让整个帝国动容的声音再也没有了。我的心情一如我脸上的神色,阴沉晦暗得仿佛一件被锈迹啃噬的前朝铁器。我无法保全他,唯以懦弱许愿者的姿态加入这场人间悲剧隔岸观火的序列,终日怀抱灰色的念想而挣扎。
为了让他的苦难不再蔓延,我终日把自己锁在东宫,对全主宣誓着隔离。可数月之后的一个雨夜他却不顾一切地来见我。这一切曾经是那么艰难,而这一刻来得又是那么猛烈。我们俩当时都是一身的冷水,而我的心却彻彻底底地融化在醉人的拥抱中。我当时在想:这一刻意味着什么?是为了证明爱情的神圣而对毁灭者袒露乖戾,还是给注定消失的爱火以狠命一剂而令它回光返照,并壮烈燃烧?
常欢走了,带走了我关于春光的全部回忆。他走了,像我无数次做过的甜蜜而伤感的梦,来去都悄无声息,只留下梦醒后令人心碎的空虚。“至高权力的授予从来不是临幸,你的父辈献出了殷红的劳作,而你只需献出你作为凡人那苟且的情趣!”全主在回宫的车驾上对我说,我已泣不成声,内心澎湃的回忆成为割开泪泉的刀具,那时窗外的夕阳像血一样浓烈。
——史曰:吴大帝薨,七子孙亮即位,又六年贬为会稽王,后再迁候官侯,朱氏哀其弊羞,赐死悲恋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