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谌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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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芙蓉随风飘零,它们由我从未谋面的爷爷亲手种下,曾经盛开得如同堆叠的织锦和红霞,昌盛而绵延的将整个座城市包裹其中。它们代表了爷爷对先祖荣耀的决心,也向天下宣誓着这个羸弱王朝的不屈。不过任凭雄心有多坚实,人面桃花的若干年总能抹去关于壮阔的怀念。人到暮年喜欢对往日誓言袒露微笑,因为它引你忆起激扬的青春。
今天,战场弥漫的余烟和败亡的凝重气息由东面袭来,簇拥的花瓣在疾风骤雨中散落,如同精致而脆弱的青瓷,经不起一丁点敲打就化作了一地的碎屑,成为不肖子孙没落的最刺眼的罪证。听宫里的老人讲,爷爷最爱这木芙蓉,也最恨这木芙蓉。他总是喃喃自语道:“粉淡清丽,盛世点缀;素雅羸弱,创世之罪。”他曾经急切地渴望着,由他亲手把这天下带到芙蓉盛开的过去或者未来。一个君王的成功,就是让他的子民在恩泽的沐浴下,如屋宇寄生于泥土,然后在康定的情绪中,不知不觉地堕向人定胜天的所谓规矩之中。月圆盈亏的轮回里,看制规之人的家庭走向疯狂。而他也知道,作为一个创业的君王,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美丽的遐想。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在溃败的乱军中重拾和凝聚着勇气,在百战厮杀中给这个梦想以养分,用他沸腾鲜血浇灌它,怅然而无奈的等待它在木芙蓉的怒放中被实现。
现在,对于承继了刘氏所有衣钵的子孙来说,这一切遥远得就像在苍白画卷当中勾勒出最切肤的一幕现实。站在如坠云霄的丹陛之下,我试图一如既往的遥望着似要崩塌的苍穹,渴望着目光所及仍旧是一片盛世祥和。然而诸葛瞻全军覆没的消息就像这场大雨,毫无端兆的穿透混沌的天际倾泻而下,如天河溃堤一般,裹挟着愤怒和罪恶,击碎了这躲在巫山秦岭背后的虚妄太平,将大汉最后的国都沐浴在箭雨腥风的地狱中。
“起驾”这一声长啸悠扬而婉转,也冷静而平淡。好似父皇最寻常不过的一次巡行或者狩猎,在他尽兴之后,他一定会再次君临这座城市。我躲在武担山外,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穿过铺天盖地的雨雾,懒懒地注视着御驾的所在,神色黯淡的侍从努力维护着天子的仪队那奄奄一息的最后威严,也任由投降的屈辱如瘟疫般在队伍里惨烈的蔓延。“死战以谢社稷?”好似这是他听过的最滑稽荒诞的话,父皇就这样静静的矗立在那里,任由雨水拍打在他身上,浇湿了冕服赤鸟的熊熊烈焰,冕旒玉珠在在风中跳跃,击起明快清脆的声响,也挡住了父亲深邃的目光。我们在雨中对峙着,静默着,对这个王朝进行着最后默哀。“社稷何在!你的爷爷交给我的不过是一幅虚无飘渺的画卷。”父皇对我咆哮起来,借助这场大雨的掩护,他如同一个吃醉了的泼皮老汉,尽情的对我宣泄着他压抑了一生的愤怒。
父皇最终选择了献城投降,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救赎和解脱,他用他近乎叛逆的选择,终于走出了我爷爷铁幕般的幽灵阴影,在将这一切献给爷爷一生仇视的那个家族时,他才真正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君王的高贵和骄傲。我的父皇,不过是被满朝大臣安放在那御座上的傀儡,一个供他们寄托虚伪理想和飘渺哀思的牌位。他们从来只属于我的爷爷,又何曾有一人恪尽了臣子的本分,真正的臣服于他这个在位天子。这个所谓的王朝,从我父皇继位那天起,就幻化成一个庞大而逼仄的灵堂。从诸葛武侯到大将姜维,这灵堂上权臣横行而自专,他们为所欲为却因为遵循着我爷爷的意志而变得伟大而不可侵犯。我的父皇只能静静的跪在一旁哭守着,无奈的宣誓着一个孝子哀思,任由这灵堂充斥着对我爷爷不绝于耳的吊念之声,然后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我爷爷的勾勒的白卷上,穷兵黩武的挥毫王朝的子民的鲜血,最后终于用整个王朝为我爷爷和他的理想殉葬。
而我作为一个亲王,却天生与权力真正的焦灼角逐绝缘。我从未僭越嫡庶长幼的尊卑,只是克制住铭刻在血统里跃跃欲试的野心,披上宗室最缥缈华丽的外衣,浅薄的荣耀在这个王朝的庙堂之上。在承袭了所谓法统的父兄和朝臣们防备目光下,我心安理得的过着整饬而优雅生活,享受着万户封邑的供养。我结交博雅鸿学的文豪儒生,豢养妩媚灵动的歌女舞姬,用空洞华丽的文章和金灿流光的宝器,将我的起居装点得有序而规律,向天下传达着作为皇子的高贵与逍遥。然后在一切隆重而庄严的场合,躲在父兄荣光的阴影下扮演起最谦卑的角色,成为他们至高无上权力最好的烘托和陪衬,并最终将自己沦为与这个王朝的兴盛和衰亡最不相关的人局外人。
“天子守牧万民,朕所为,天所命。”当我用爷爷那把冰凉的短匕刺穿自己的喉头时,耳畔萦绕着父皇最后对我说的这句话,他当时的眼神轻快而包涵着期待,如同我幼小时候教导我功课一样温暖慈祥。一个空有躯壳的皇子,又该上哪里去寻找属于他的天命。我吃力的睁开千斤坠般的眼脸,最后回望着身后的这座城市。大雨已经停歇,斜阳重又垂暮着挂在城楼的犄角上,一如之前无所个静谧的黄昏,而城墙上的木芙蓉依然繁盛,与落日相融,火红得如同霞云。
史曰:刘禅降魏,其子刘谌不与同行,引家眷至昭烈庙相约自刎捐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