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节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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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簇锦鎏金的火红绸幔铺天盖地塞满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时,许昌,这座平时铿锵冰冷得如同玄铁兵器的城市也终于露出了它从未示人的娇媚。在这个被军营和战士撑爆了的国都里,热情从被遏掖得无法呼吸的狭窄市井中爆发,迅速而慌张地淹没了整座城市,然后用张灯结彩的喜庆将这座城市的肃杀和拘束一扫而空,装点上了它应有的旷世雍容。
作为这场婚礼的主角,像一个陌生人,将自己隐藏在各式妖娆动人的贵妇闺友们貌似轻松的玩笑之下,然后忧伤而惊惧的看着她们借着温暖昏黄灯光的掩护,在这个浩瀚而辉煌的夜色里,狂欢于这场由我父亲导演的婚礼的浪尖。这场婚礼,从隆重的仪式到这盛大的喧嚣,都与我蓬勃的想象严重背离,炽热和激烈的气氛如同滚烫嘲笑,暗喻着我今后的人生。
不知从何时起,父兄们的形象在我本就了无生趣的感知里变得模糊,他们倾尽全部信仰和的力量,如吸食罂粟般忘我投入,至这天下角逐的游戏。我如同一株被精心修剪的名贵珊瑚,捆锁在这个高墙深院里不得动弹。在我待字闺中的这十六年光景里,我的父兄们所给予我的只有他们此起彼、伏归而复往的征伐背影,这背影踌躇满志,并且总能带着欣慰满足的疲惫和不可一世的荣耀凯旋。
我如同被遗忘一般,只能在风言碎语的传说和赞颂中遥望着他们,搜寻着父兄们鲜活生命的轨迹,试图解读他们那些于我而言恐怖而陌生的功成霸业。当他们纵横睥睨的演出逐渐走向高潮的时候,我终于明白,我与我族人的姓氏和血统将势不可挡的升华为这天下崭新的图腾,像一个绵延生长的刺青,无论耻辱还是荣耀都将在历史的肌理上留下我曹氏不可洗赎的印记。
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候,我的命运将如同父兄们手里伤痕累累的宝剑。他们在征服的过程中,凌厉而精准的寻找和等待着最具诱惑力的战机,然后毫无留恋和迟疑的将我投掷出去,不失毫厘的给他们的敌人最致命的打击,然后将我如弃子一般任意丢弃,以换取和斩获他们最渴望胜利。
那一夜我以大汉的皇后和权臣曹操之女的双重身份亮相在这个苍生浮沉的人世间,闪耀了整夜空的群星璀璨。在蟠龙云霄的御道天街的尽头,有一个男人端正而的坐在我父亲赏赐给他的宫殿庙堂里。他将以天子的身份与我结为夫妻,共同完成这出荒诞不经的冗长的婚礼。但在这场被我父兄们权力横肆的婚姻里,我将因父兄窃取了本不属于他们权杖而被我丈夫的仇恨包围,而我却只能又竭尽所能的虔诚祷告着,祈求这君君臣臣、夫唱妇随的美丽幻影湮没得不要太过迅速。
云纹描金的红袖霞披将我包裹其中,百褶千皱裙摆如牡丹盛开一般繁复而飘逸,随着我轻盈而端正的履步,一一拂过我脚下的玉道琉砖,留下如鲜血般娇艳的浮光和掠影。这场盛宴奢华得足够让天下所有女子梦幻魂迷的婚礼,不过是我父兄们因为心中仅有的一丝愧疚作祟而对我做出的补偿,这补偿轻薄如羽,无法掩盖和修饰我被我他们出卖的种种残酷。我就这样怀着战栗的不安和不解的忿恨站在宫阙之下,然后以飞蛾扑火一般的无奈和决绝走向这个父兄们为我安排的人生。
“朕实不忍让一个女子来承受这只属于男人的游戏”,预想中的敌意并没有如期而至。刘协的声音沉着而有力,甚至还有一丝不可思议的威严,就像这天下最滚烫的权柄依旧牢牢握在他的手中从未旁落,只要他兴之所致,便可以如他的祖先一样,激荡天下于鼓掌之中。
他好似看透了我心中的委屈和绝望,试图调动他硬朗的面庞的全部热情来为我呈现作为一个帝国的皇后所应有的绝妙风采。“陛下不过是我曹氏盛放权力的一个容器。”我怀着嘲讽的敌意,鲁莽而生硬的回应着我的丈夫,一个无法左右自己婚姻的天子。
他的明亮清澈目光灵动而带着刚阳的笑意,就像怜爱她的妻子一般包容了我此刻的忐忑和尴尬,也如同一个仁厚君王一样宽恕了我言辞的侮辱和放肆。但他如秋水般隆重而典雅的举止和气质,散发着历经世事所独有的沧桑和厚重。这一切都在无疑在告诉我,这个男人坦然的接受毫无保留的承认他的御座早在我父亲之前就已被拆卸得支离破碎,他同我父亲一样唾弃着这个虚妄的皇位。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呢,他却绝不如愚昧世人所误解的一样孱弱而无。当他抓住任何一个如浮尘般渺茫的机会时,他将同我父亲一样凭尺寸而起,成就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王朝,而不是被围困在这个将他压迫的快要窒息的尊号里庸碌着等待死亡。
“这个男人是一头被束缚的雄狮”我在心中暗暗惊叹着,也终于明白父兄们如此狠心和急不可耐的将我架在这撩人的后位上炙烤的真正用意。这果然是一场女人所无法承受的游戏,它注定将我本就割裂的人生撕裂得更加破碎和混乱。
——史曰:曹操诛伏皇后,立其女曹节为献帝皇后,公元二六零年以汉朝礼合葬献帝陵,追谥献穆皇后。